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民主与资本主义:彼此是友是敌?

——伍德(E.M.Wood)访问记

(1995年)
丹心 译


【相关链接】民主反对资本主义——重建历史唯物主义(1995)


来源:《先驱》1997年4月,第43期
作者简介:伍德是英语世界中最重要的马克思主义理论家之一。她曾为许多社会主义刊物撰稿。她的著作包括《从阶级退却》(The Retreat From Class)﹝1986年Verso版﹞《资本主义的早期文化》(The Pristine Culture of Capitalism)﹝1991年Verso版﹞。以下是她接受加拿大《新社会主义》杂志访问,内容是关于她新近写的书——《反资本主义的民主》﹝1995年剑桥大学出版社版﹞——的政治含义。


  问:你的新书题为民主反资本主义,内容似乎与现在普遍流行的观点,即资本主义已经证明是唯一能够提供真正民主的制度——相反。这样把民主与资本主义对立起来,你的见解究竟是怎样的?

  答:什么是“真正民主”?假设我们首先只从字面意义上了解“民主”一词,“Demos”在古希腊文的意义是指人民——不仅是某种抽象政治上的意义而是作为一个社会类别,即指普通人或甚至是穷人。
  “Kratos”意指力量,权力和统治,所以demokratia恰恰就是指人民权力或者是普通人或穷人权力的意思。我认识一位古代史学者,他甚至认为“民主”一词的原来意义(这很可能是由“人民权力”的敌人发明的)是指与无产阶级专政类似的东西。换言之,对于民主的敌人而言,人民权力是一种颠倒过来的阶级统治形式,即人民权力在有产阶级之上,或者是精英从属于群众。因此从这个词的字面意义看,资本主义无疑与民主无甚关系。但很明显,问题不是如此简单。
  今天,民主一词,以最古老的用法,至少在口头上也会同意“自治”的观点的,即人民应该有一些控制自己生活的重要手段,或者至少那些统治他们的人应该向他们负责。因此我们面对一个直接了当的问题:究竟资本主义是增加了抑或减少了我们管治自己,控制自己生活的权力呢?
  表面上,先进资本主义世界发展至成年人有普选权为止,政治权利的扩张似乎说明我们已经取得自治的重大收获,而非损失——这正是我这新书的要点之一——但是政治权利的扩大只说出问题的一部份。今天,政治权利,即公民权利的确变得更广泛,比以前任何时候都更普遍地获得。但这些权利同时又变得不那么重要。我们现在可能是先进资本主义世界的公民,但这种公民权利跟我们怎样过我们的日常生活关系甚少。只要想想,生活的各个领域仍留在民主公民、民主负责制的范围以外便明白了,例如我们的劳动生活、劳动力及资源的分配、时间本身的组织等等。
  问题是资本主义使上述领域不可触及。在前资本主义社会,社会生产,拥有,分配以至劳动力及资源的分配——即我们今天所指的“经济”功能——都是由“超经济”的手段,即政治,军事及司法的权力所统治,而行使这些权力的不是整体社会便是某些既得利益者或阶级。
  但是资本主义把这些功能排除于社会控制之外,并创造出新形式的阶级权力,而这种权力并不直接依赖政治、经济或司法权力的行使。譬如,“经济”的强制性已经足以强迫无财产的工人把自己的劳动力出卖给资本以换取工资。这样,就算所有成年人形式上拥有像投票权那样的平等政治权利,资本的剥削权力丝毫不受影响。换句话说,剥削,就像资本主义的物质及社会生活的其他方面一样是民主权力不能触及的,它不是由资本——工作单位内外——直接控制,便是透过市场机制,竞争的强制性,资本的累积以及利润的最大化所操纵。这些机制调节社会活动,其地位在任何人类目标之上。
  我要强调,所有这些都是真确的,不过事实上资本与资本家在政治过程中仍有直接的影响。问题是:即使这个制度运作理想;即使金钱并非决定谁能当选或如何展开竞选活动;即使经济上的不平等不足以在政治上造成如此明显的影响,资本主义制度仍会把我们大部份的生活置于民主负责制之外。
  因此,我认为资本主义与“真正的民主”是极端不兼容的。为什么?假如我们真的把民主扩展至它现在不能触及的范围,那就意味着资本主义的末日。

  问:民主作为一般的概念有何用处呢?当我们一面谈到自由民主或资本主义民主,另一面谈到社会主义民主时,那不是实际上牵涉到两种非常不同的意义吗?那么关于社会主义民主的概念,我们今天还能说些什么呢?

  答:民主作为一般的概念,确是已没有多大用处了,因为自这个词发明以来,已经历巨大变化。其实,西方文化的历史其中一件最有趣的事情便是民主概念的转变,以及这种转变如何为主导阶级的意识形态利益服务。
  “民主”经历了一个漫长的中和化和驯化的过程。过去,对统治阶级来说,民主是一个脏词,但现在却成了他们的政治词汇中最高的赞美词。现在人人都叫自己做民主派。
  群众斗争使统治阶级不能像过去所做的那样斥责民主,但是今天这个词的意义的确已变得很不同了,甚至那些对任何“人民权力”的观点最敌视的人也拥抱它。
  我在前面已谈过资本主义如何把人类活动的巨大范围分割开来,并把这些范围置于“政治”之外,所以今天纯粹政治权利的扩张无法产生像前资本主义社会那样同样的效果。
  同时,古代民主概念中的两个特点事实上消失了。首先是其社会内容,它同某一特定阶级的联系——即我在上面提到的由“人民”统治的意义。其次是它同积极公民的概念的联系,即群众权力在政府中的积极行使。
  今天,民主概念的社会内容已被抽空,积极公民被消极公民所取代。现在这个概念跟阶级之间的社会或经济权力的分配毫无关系。我们容易以消极权利来代替积极权力,充其量也不过用个人权利来反对其他人的权力以获得某些保障。
  我并不是说这些消极权利一点用处也没有,相反,建立某些对专制权力的抑制及某些“公民自由”如言论自由,议会等是一项主要的历史性胜利,我们社会主义者看待这项胜利的重要性应该比我们过去某些同志有更大的敏感性。
  但如果这些成果是民主的要素,它们决不是民主的同义词,我们必须认识到民主在驯化的过程中失掉了什么。
  正如我曾说驯化过程经历很长的历史,我不能在此详述。但有一点值得强调,民主的中和化——或有时被称为“形式民主”——没有资本主义是不可能做到的。就好像资本主义创造了一个新的、或多或少自主的“经济”领域的同时,亦创造了一个分割的“政治”领域,后一种领域容许一种不触及其他范畴的民主。
  举例,一个封建主与他的农奴分享政治权力而不会同时失去其经济权力,那是不可能的事。所以在封建主义制度下,永不会有“形式民主”,资本主义改变了这一切。
  当然,我们知道在资本主义下,民主概念亦产生其他情况。例如民主同资本主义及市场之间的认同正在增加,这是自共产主义崩溃以来大量听闻的。或者拿先进资本主义社会的右翼政府,尤其英美(现在自然也包括安大略省了)谈民主改革的态度来说吧。他们一面谈改革,一面却限制工会权利——那并不仅仅是他们坚持工人要用邮递投票方式来决定罢工与否,而是要限制工人组织起来的基本权利。他们声称那是维护工人的民主权利,以反对集体压迫。
  这条路线,甚至那些不那么右翼的党派也采用了。八十年代中,英国矿工大罢工时我正在英国。我清楚记得,工党的政客如何攻击矿工及其领袖史加基尔,好像他们是民主的敌人一般。这并不是因为矿工没有实行适当的罢工投票程序,只是矿工的行动过于政治化而已。政治,对某些人而言——如金洛克,后来的工党领袖——不过是能够在国会选举中获得议席的事情。个别的人只有在投票时才与政治发生联系。而工人或工会就应该留在自己适当的领域,即留在工作单位中进行“工业”斗争。
  这里我们再一次看到“政治” 与“经济”领域的分割,消极公民的观念,或你们会叫做公民的非政治化。所以我认为社会主义民主是:在不放弃以公民权、保护人权免受国家的侵害等形式体现出来的自由主义的民主成果之下,要求恢复民主的原来意义,不过这种恢复自然要适应现代的条件。因为在资本主义下,根本无法恢复民主原有的社会内容及积极的群众权力;没法把民主权利伸延到那些被资本主义割断的领域而不毁灭资本主义本身。我认为,在现代世界,民主必须是社会主义的同义词。

  问:最近出现了一个新的,“后现代”民主概念,它建基于多重的,变成零碎的身份上多于建基在某种意义的统一公民上,你的看法如何呢?

  答:我不会就后现代主义每一个我认为错的方面作出评论。让我只表现其最好的政治面貌,然后看看那是什么。后现代主义者会说,民主的古老概念是建基于下列几项:即某些人性的简单概念,某些公众与个人的简单区分,某些关于社会身份的简单假设上面。按这种见解,现在的世界已不再如此简单了,人们拥有多种多样的以及不断转换的身份。这都是由一个复杂、不稳定以及零碎不完整的社会所塑造出来的。例如,阶级只是多种身份中之一种,而且可能是最不重要的一种。
  后现代主义者强调“差异”和零碎化,即人们被他们分裂的身份分开着,甚至个人似乎也没有一个统一和稳定的身份;因而根本没有基础实行一个基于某种大团结——例如阶级大团结那样的政治工程。
  现在,我们自然应该向那些强调除了阶级剥削以外还有各种不同形式的压迫的观点学习。而且,无论你如何评价民主的后现代观念,他们似乎也不仅仅是谈及消极权利。他们也会谈许多关于赋予权力给人们的见解。他们也拒绝接受公众与私人的分离,或把政治明显地限制在某一特别的、分割的领域。他们认为个人就是政治,或者任何事情都是政治性的。
  但那并非后现代主义的全部内容。当后现代主义者坚持零碎化和“差异”时,他们同时认为根本不存在一种像资本主义那样的“极权”制度,即一个把统一的逻辑及其运动的规律强加于整个社会的制度。这是什么意思呢?那似乎是指根本没有一个像资本权力或资本主义市场有系统的强制那样贯串性的统治制度,有的只是许多分割的和不连接的权力关系。
  那么最后剩下来的是什么呢?最后,这种观点跟那些古老形式的自由主义的多元主义有何根本的分别呢?后者一直否定现代资本主义民主有任何国家权力或阶级权力的集中。这些意识形态一直坚持资本主义民主是绝对有能力组织及平衡各种不同利益集团的利益,没有人享有永久优势。
  人们现在可能谈身份多于谈利益集团,但后现代多元主义恰恰像那些古老的类别一样,不但使资本主义的真像模糊不清,而且令资本主义的反对派解除武装和瓦解。虽然有些后现代主义者也承认有资本主义这种东西,但他们坚决认为有能力了解或反对它。他们更否认能以一个政治主题,一个统一的政治力量去抵抗以及颠覆它。
  或者拿他们的“什么都是政治性”的观点来说罢。假如仔细检查一下,这个观点会变成:透过使什么都政治化,结果它使什么都非政治化。或者可以说:后现代主义的世界观是,除了政治化以外,什么都是政治。当他们见到压迫性的语言时,他们肯定会明白;但要辨认阶级和国家的权力时,他们似乎遇到很大困难。无论如何,后现代主义似乎不能辨认出任何不同种类的权力之间的联系,或任何由某种社会制度产生出来的,像资本主义那样无所不包的制度——那样贯串性的权力。
  绕了一整个圈,原来后现代主义不过把我们带回到那个古老的和没有批判性的资本主义意识形态,使整个制度基本上不受挑战。

  问:今天,人们都说:社会主义已死,没有市场以外的另类选择,工人阶级不再是社会变革的动力。在这样的气候之下,你认为马克思主义如何能继续发展呢?

  答:我只有几点简单的意见。假如没有资本主义以外的另类选择,我们会陷入极大的困境。我不认为我们今天所看到的——没有什么地方比在安大略省更清楚了——只是一个错误或暂时的停滞。我认为这就是资本主义制度:为了利润而牺牲人类以及大自然。再者,我不认为这个制度仍有纵横卑阖的空间说那只是战后繁荣的相对短期的停滞,它还有能力去缓和及补偿它所造成的破坏性影响。事实上,当这个制度为了利润而毁灭那些依赖它的人们的时候,它似乎变得更加恶性循环了——更不必提它的自我毁灭性了。
  这并不表示这个制度不能再存在一段长时间,但越来越多像在伦敦、安大略省或法国那些游行示威者那样正在承认一个新的现实。在这种情况下,你会把你的金钱押在资本主义的胜利上面和社会主义的死亡上面,抑或押在阶级政治的终结上面呢?至于马克思主义,除非有人为我指出一个更好地了解资本主义的方法,否则我会继续相信历史唯物主义不但是了解我们所生活的社会的最好基础,而且是我们探求一个更好的社会的最佳指南。